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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山路銀河帶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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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楊佳嫻
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，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，著有詩集《屏息的文明》、《你的聲音充滿時間》、《少女維特》、《金烏》，散文集《海風野火花》、《雲和》、《瑪德蓮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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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過隧道就是海
像魚穿行水中，種籽落在泥土裡，無論是十八歲以前住在高雄，或北遷後每個月一次返回高雄，我很少意識到故鄉是怎樣包圍我。總是在遭逢了異地異俗後，或必須於有限時間與篇幅內向未曾來過此地的人做出描繪，才能清晰地抓住故鄉留存在記憶裡的輪廓，以及方式。
比如幾日以前，帶著第一次到高雄的朋友，近十二月，日光仍勇猛地煎烤著風，朋友先拿走圍巾，再脫下外套，留一件薄襯衫，額際還滲著汗。走在五福四路騎樓下，感覺似乎有必要說明一下這一帶，比如鹽埕歷史啦，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酒吧招牌啦，小型鐵工店家群聚等等，結果一開口，說出來的卻和預想不同：「小時候每個周末都要去外公家，都是走五福路這裡，過愛河，去鼓山那邊。比如這個，友加友咖啡，老宋牛肉麵，八十年代就在這裡了，坐在媽媽的機車後座，噗噗噗過去看到的就是這些店耶，感覺招牌跟以前都一樣啊。」
這種描述能否給外地人什麼高雄輪廓？太內邊了，太私人了，落進充滿個人典故的抒情世界，我似乎是個失職的導遊。然而，這一類描述所激發的，往往是對方相等而平行的記憶，「對呀，我老家那裏也是，一回去簡直像是掉進時光隧道一樣，其實變化很大，但我走在路上，認住的就是那些四十年來沒有改變的東西」。一個返鄉者永遠是懷舊的，辨認著是否還有散落、掩蔽在新的光輝之下，時間不慎遺落的褪色羽毛。
接著，領朋友到中山大學去，他任教的學校似乎與中山簽了交流備忘，每年都有學生來這裡交換。我堅持走隧道那一端進去，因為童年私敘事裡，隧道是重點：「放暑假了爸媽一定帶我們來這裡玩水啊，很多小孩子都預先換上泳裝了，套著游泳圈，披著浴巾，就直接走在隧道裡。夏天玩水，沒有不開心的，因為這條隧道通往樂園。雖然回想起來，那時候的西子灣海水浴場，水老是灰灰的，我也老嗆到水，回家路上老覺得腳趾縫裡沙子沒清完，討厭死了。」而且，走進隧道裡特別愛亂喊亂叫，聽轟轟的迴音一下子漲滿半圓穹頂，夏天風灌進來特別清涼，讓人幾乎想奔跑起來，嘻笑著閃避腳踏車，指指點點玩水歸來、與我們走不同方向的小孩們的卡通浴巾。嗯，隧道好像縮小了？沒有記憶中那麼寬，那麼高，唯獨石灰與白漆仍沒完沒了地剝落著。
順著山路，我們迂迴往上，一直走到中山大學文學院，在校區最高處。沿途看海，金光下閃爍的天仙寶鏡，人縮得小小的，只有螢光色風帆高高漲，和海鳥一前一後交錯。遠方是淡淡的大船的影子。
周末的文學院，背靠著山，不怎麼有人出入，差不多變成動物們的遊樂場了，松鼠，白頭翁，然後，出現了一隻獼猴，淡紅臉向我們望了一下，豐沛的毛相，登登登跳上桌子，欄杆，借勢上了樹，爬得好快，樹葉嘩嘩搖動著，樹下一人一狗本來發著獃，忽然驚醒了，一齊抬頭往樹上瞧。天越晚，獼猴來得越多。傍晚五點我們乘海風下山，周圍已出現了五隻猴子，大的小的，都長著一張好像一出生就半蒼老了的，微皺的臉。入夜以後，這裡是獼猴們的派對地點吧。